2023年,中国宠物数量达到1.2亿只,首次超过4岁以下婴幼儿数量,越来越多年轻人在婚姻和生育上更加慎重,
反而开始把宠物视为重要家庭成员,
矛盾和冲突随之而来:宠物买卖、医疗等纠纷不断,恶性投毒、虐待宠物的案件也频频发生,还有“离婚后宠物归谁”、“宠物是否能继承遗产”等新困惑……
律师徐千玉组建了首个全女宠物律师团队
杜星月律师(右二)与她组建的宠界律师团为此,许多“毛孩子家长”走上了艰难的维权之路,投入了巨大的情感、经济成本,但得到的成果却极其有限。
一批律师决定行动起来。他们成立专门的宠物法律团队,组织“宠物律师联盟”将大家聚到一起,为更多小猫小狗打官司。
一条找到了三位有相关经历的律师,他们中有人已经代理宠物法律业务超过15年,也有95后年轻人,自发成立了国内宠物行业律师团队。我们同他们聊了聊这几年遇到的各类案件,以及当下的法条,该如何适用于我们的“新家人”。
账号“潘宏爱玩狗”与去世小狗艾特今年上半年,千万网红潘宏引发争议。通过分享暴力训狗视频,如:心肺复苏(将狗勒晕再“抢救”回来),放风筝(用绳子、铁索等把狗吊起来),火龙果/蓝莓汁(让狗咬住棍子,直到咬出血)等,他在短视频平台上吸引了超过1600万粉丝。
直到今年1月19日,潘宏在给小狗艾特洗澡时,艾特突发疾病去世。这迅速激怒了爱宠物、养宠物的“家长”们,大量爱犬人士开始质疑、声讨这种虐待动物的恶劣行为。
徐千玉与她的小狗贴贴律师徐千玉加入了这场声讨之中。“很多养宠人士,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只能很愤怒地发声,但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维权。所以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不能主动牵头来做这件事呢?”这位97年的年轻律师,同时也是两只四岁小狗的家长。
潘宏事件后,她迅速在三月联合10位律师,在上海成立了一个独立的全女宠物律师团队,也是国内首个宠物行业律师团队。这些95年左右、养宠物的女性律师,决定拿出一半的工作时间专门应对宠物类纠纷,到现在为止,她们已经代理过上百起业务。
左图:徐千玉团队主办的宠物法律咨询活动右图:团队中张律师与参加活动的小狗其中,让徐律师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代理的两起上海的宠物投毒案件,目前都已经刑事立案。
“坦白讲,从律师的角度来说,宠物投毒能够刑事立案已经相当不容易。”她解释说,在我国现行法律中,宠物属于个人财产的范畴。对于虐待或毒害宠物的行为,由于没有危害到人的生命健康,往往只会被视作轻微违法,只受到民事上的经济惩罚。这让宠物主调取监控、取证、报案都会非常困难。即便刑事立案,帮助被害人争取权益依旧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过程。徐千玉的一个客户,只希望公安机关能够把狗的购买金额、殡葬费和医疗费用放到刑事案件的损害后果里面,但为了这个看似简单的诉求,他们前前后后跑了很多次派出所。同时,法律上能够给到加害者的惩罚,和被害者遭受的损害是完全不相称的。
“纸面上的法律并不会考虑到宠物与宠物主之间的情感连接。往往我们的客户还在每天焦虑、难受,但是犯罪嫌疑人已经取保候审,在外面正常生活了,最终也可能遭受不到什么实际的惩罚。”
这个时候,找到能够理解宠物主的宠物律师就尤其重要。“不仅要从法律角度上去理清这些事情,结合我们能用的法条,应用尽用,还要让公检法的承办人员尽量共情我们的被害人,理解宠物作为家庭成员的陪伴性、特殊性。”徐千玉说。
宠物律师联盟线上社群面对宠物行业法律的缺失与监管的缺位,一批养宠、爱宠的律师决定联合起来。来自上海的杜星月,和来自杭州的邓凯是“宠物律师联盟”的两位发起人(初创人员还包括成都的崔灿律师,以及北京的毛孩律法团队)。到今年9月,联盟已经召集到近2000名成员。
这些律师在明知道宠物纠纷标的不高,沟通成本却很高的情况下,仍然在坚持为需要维权的家长提供法律服务,甚至是无偿的咨询。云南昭通毒狗案中的“荷包蛋妈妈”林悦,北京首例宠物毒杀刑事公诉案中的“西高地Papi妈妈”Penny,在维权路上都得到过宠物律师联盟的帮助。
杜星月在分享宠物法律师的从业经验从小喜欢宠物、养了三只小猫的杜星月,今年29岁。五年前拿到律师执业证后,她迅速选择了在宠物法这个新兴领域钻研、深耕,今年已经是她独立代理宠物法律业务的第3年。
“一般来说,这类纠纷的代理费用是最低的,我们会按照行业律师费最低的收费标准5000元收费。所以目前宠物相关的案子还是更偏向公益服务,而不是为了挣律师费。”尽管如此,杜星月仍坚持拿出1/3的时间处理宠物类纠纷。
邓凯与他的小狗SKY今年47岁、已经执业27年的邓凯则更早开始关注宠物权益类话题。养过狗、猫、貂、鱼、龟等各类宠物的他,目前养了一只名叫“SKY”的边牧。邓凯从2008年开始做杭州流浪动物基地的公益长期法律顾问,并陆续开始代理宠物类案件。近两年,越来越多人在宠物买卖合同纠纷、医疗纠纷、甚至被虐待、投毒后求助无门,便找到他为自己的宠物维权。“现在养宠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有相应法律知识的家长太少了。”为了能帮助到更多“毛孩子家长”,邓凯便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更新宠物相关的普法内容。
“从宠物获取到日常养护涉及到的所有法律,包括各省市的地方性法规我都梳理、发布了笔记,希望大家有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能搜到。”
徐千玉团队主办的宠物法律咨询活动徐千玉代理的第一起宠物纠纷是一个抚养权纠纷。婚后购买的宠物,属于夫妻双方的共同财产。但离婚之后,作为“财产”的宠物,却不能被简单地平均分割。“大部分这类争夺宠物抚养权的纠纷,会以调解结案,真正走到诉讼这一步的人非常少。其实和子女抚养权的纠纷类似,本意还是希望能多陪伴、照顾宠物。”徐千玉说。
《离婚后宠物归属协议模板》(来源:上海二中院)针对这类纠纷,2024年上海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曾发布过《离婚后宠物归属协议模板》,规定情侣双方可以以签订调解协议的方式,解决“抚养”和“探视”宠物的需求冲突。
宠物在社会的观念中越来越“类人”,这不仅体现在离婚案件的处理上,还有宠物主希望在去世后,把自己的遗产“继承”给宠物。徐千玉介绍:“如果你想把遗产留给宠物,是可以通过遗产信托的途径实现的。宠物主可以设立一笔宠物信托,在死后把遗产交给信托的受托人,专门用来照顾、饲养他的宠物。”
徐千玉为小狗贴贴庆生近年来,有这样诉求的人越来越多。宠物主希望宠物不仅作为财产,也能看到它们的陪伴属性和精神价值。“愿意为宠物去维权的家长,是真的在把自己的宠物当做家人,” 杜星月介绍,曾经有一个当事人,养了十几年的狗被活活勒死在电梯里。“当时是她的月嫂在遛狗,等电梯的时候心不在焉玩手机,根本没注意到狗已经进入电梯,人还在门外,电梯门关上后,狗被勒死了。”
当事人刚刚生完孩子在坐月子,找到杜星月的时候就一直在哭。月嫂是农村来的,也是边哭变求她。“最终案子是调解了,宠物主也不是为了能得到多少赔偿,她就是想为小狗争口气。她们签订了几年的协议,月嫂每月定期付几百元,这些钱会捐赠给流浪猫基地,算是给月嫂赎罪吧。”
邓凯带小狗SKY玩耍邓凯告诉我们,不同于宠物主的维权观念,“整个法律当中审判者的主观思想、观念跟养宠人的观念,乃至目前整个主流社会中对于宠物的观念其实是不契合的。”比如他前段时间接了一个案子,是两只狗打架、撕咬,其中受伤的博美颅骨被咬破、咬碎,在医院治疗花了两万多,但诉上去之后,法院认为这2万元已经远超宠物价值本身。
酌情处理之后,法院只判了3500元的诊疗费赔偿和3500的购买宠物的钱。“我也提出了赔偿精神抚慰金,但他们认为养了快3年的狗,时间过短,不构成具有人身意义的特定物,把精神抚慰金也驳回了。”诸如此类的案件还有很多, “人有人格,但狗是没有狗格的。”
作为法律意义上的财产,宠物生病、死亡,这些都无法可依,也没有特定的部门去调查,只能由宠物主以财产损失的名义去维权。大多情况下,宠物律师需要竭尽所能说服法官去平衡“财产损失”与“精神损失”。
杜星月在做宠物法相关分享杜星月讲了一个她印象很深的案子:“当时这个当事人在正规的猫咖买到了一只猫,体检都是没问题的,但很快猫被查出了猫瘟和猫杯状病毒,甚至还有先天性脑积水问题。商家提出可以回到猫咖做检查,可是猫咖并没有相应的诊疗资质,最后主人还是决定把猫送到正规医院就医,前前后后光医疗费就花了5万多。”进入诉讼阶段后,小猫的主人先是以售卖病猫、伪造防疫许可证为理由,控告猫咖消费欺诈,这一点得到了法院的支持。但在救治费用的承担问题上,当事人要求商家全额赔偿医疗支出,却未获法院支持。
法官认为,当事人未接受猫咖的检查建议,自行选择其他医院就医,属于“扩大损失”。像这样合理的“自行诊疗”的情况,基本都会被认定为故意扩大损失。杜星月解释说,“我能够理解判决背后的逻辑,这说明法院并未真正认可宠物的生命价值,而仅着眼于其作为商品的购买成本。”
杜星月的两只猫在目前司法实践中,宠物的价值仍多被定义为“物”,只有极少数判决认可自行诊疗的正当性。“我们检索了大量案例,仅发现两例判决支持这类诉求。接这个案子,也是希望积累更多成功先例。目前案件结果尚未公布,但如果能依据公平合理原则,争取让商家承担部分诊疗费用,我认为那也将是一个重要的进步。”杜星月说。
徐千玉与小狗正在参加户外活动截止2023年,中国宠物数量达到1.2亿只,首次超过4岁以下婴幼儿数量。然而由于国内并没有专门的《宠物保护法》,可依据的法律条文和相关规定也不够多、不够具体明确,宠物领养、买卖、医疗等存在大量“无法可依”的领域。“因为宠物行业目前正处在上升阶段,养宠的人越来越多,未来发生类似纠纷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从业20余年的邓凯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我们需要一个强监管的环境。”
杜星月说,“即便是《动物防疫法》明确规定了要办理动物防疫许可证,还是有很多商家没有办理,同买家签的合同也并不规范,这样就导致大量的星期猫、星期狗(在购买时健康、活泼,但带回家7天左右就开始生病,甚至死亡的猫、狗,一般是传染病导致)流入市场。”
再比如宠物医疗纠纷,邓凯指出:“这当中涉及到责任认定的问题,需要司法鉴定宠物诊疗过程中宠物医院是不是存在过错,或者说过失的责任怎么去判定。但是目前来说全国只有一家是可以做鉴定的,但这一家的收费很高,而且也不是说所有法院都同意委托到这一家去做鉴定。”
邓凯(右一)正在为“设立宠物医疗鉴定机构”做提案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邓凯在今年二月给农业农村部写了一份书面的意见,提出要农业农村部出台一些宠物医疗鉴定的规则标准,并且主导设立相应的宠物医疗纠纷的鉴定机构,由第三方鉴定机构来解决这个问题。作为宠物律师联盟的一员,邓凯还在同联盟内的其他律师合作,希望通过设立相应的组织架构、规则,能够把宠物法律业务做成单独的、扎实的一块内容,再做成一个比较稳定的平台。
宠物法律咨询线下活动(来源:徐千玉)律师徐千玉则在努力同高校和行业协会等合作发声,办讲座,一起推动伴侣动物保护立法。“尽管宠物的财产属性可能短期内无法改变,但是我们也可以努力,让宠物作为财产的属性更强,或者说宠物的权益扩大化。”
很多案件即便败诉,徐千玉的团队都会全力以赴地把她们的思想、观点写到判决书,希望公开的判决书可以在未来帮到更多的人。
不仅是宠物律师,宠物权益的保护,也需要宠物主的共同努力。“要学会承担责任,再来养宠物。千万不能冲动养宠。”邓凯说,“很多知识是养宠前一定要了解的,比如养狗的主人要学会牵绳、铲屎,要为大型狗狗戴嘴套,要了解宠物发声争斗后如何处理。”
徐千玉团队撰写的《养宠人手法律手册》为了让这些新手家长更懂法,邓凯坚持在社交媒体平台梳理需要注意的法律常识。徐千玉则带领自己的团队专门撰写了一份《养宠人手法律手册》,里面写了宠物生命全周期,从宠物繁育到宠物死亡,可能会遇到的所有法律问题。“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为宠物争取权益、福利,是很重要的,主动承担责任,遵守规矩,不冲动养宠,这也是很重要的。”邓凯说。